和 谷
《和谷诗集》出版/节选:一只白鹿在原野上游弋
《和谷诗集》出版
一只白鹿在原野上游弋
文/和 谷
春生夏长,秋收冬藏,此天道之大经也。
——司马迁《史记》
生
婴儿垂死般的啼哭声,
揪碎了褪色的窗花。
接生婆剪断母子疼痛并幸福着的脐带,
剪断门外父亲焦虑的愁肠。
突然电闪雷鸣,
日本敌机黑蝙蝠般掠过天空,
暴雨和炸弹如注。
与襁褓中婴儿哇哇的号啕绞成一团,
撕心裂肺。
帝都西安灞上白鹿原的小山村,
一九四二年六月的一个黎明,
一孔土窑洞的麻油灯照热土炕,
陈氏家族喜得一子,名忠实。
兵荒马乱,难民如蚂蚁流离失所。
国之将亡,
赳赳老秦的后生兵出潼关抗敌。
中条山血肉横飞。
黄河壮怀激烈,折流东去。
中国胜了!人民胜了!
庆祝游行的血社火狂了!
魔鬼死于斧子、铡刀、剪刀、镰刀、锥子,
惩恶扬善,这叫一个快活。
古庙前,幼年的他随大人长跪祈雨。
扮“黑乌梢(黑蛇)”的族长
悍然一蹦三尺高,
从烈焰中抽出烧红的细钢条,
骑大马披稻草簔衣,
率众赴黑龙潭取水。
老天爷普降甘霖。
众生狂欢。
一弯彩虹从原野地平线抛过天际。
幼年的他架在父亲干瘦的肩上,
母亲小脚碎步紧随,
跌跌撞撞地楔入黑压压的人群。
春
草叶上凝固的泪珠一滴滴消融,
冰雪化春水,润醒乡野桃花的媚眼。
飞出窑院,穿过黄土阡陌,
他雀跃展翅在上学的村路上。
新中国的朝霞系着红领巾,
简陋的小学堂书声琅琅。
向日葵的金黄的笑脸,
找呀找呀找朋友。
背馍上中学。
黑棉衣开缝露絮。
与语文老师从误会到感恩。
集市上卖菜,
换取肖洛霍夫《静静的顿河》。
放牧思想,
收割青草和美丽如花的词句,
尽管眼底的灞河濒临干涸。
考场上,高中生的他踌躇满志,
落榜后,狂奔山野,想放弃年轻的生命。
听见鸡鸣。
父亲说,天底下做庄稼的一层人呢!
他默默回到土地上,
伴牲畜犁耧耙耱、扛麻袋。
转而执教鞭当上斯文的先生,
带村童识字、逮麻雀、拾麦穗。
土屋,微弱的煤油灯下。
他一句一句读《创业史》。
与住在皇甫村的柳青对话,
听梁生宝买稻种的故事:
春雨刷刷地下着。
透过外面淌着雨水的玻璃车窗,
看见秦岭西部太白山的远峰、松坡,
渭河上游的平原、竹林、乡村和市镇,
百里烟波……
夏
祠堂塌陷,牌楼倾倒,家谱被焚。
狂热的人群在跳忠字舞。
没人能回避那个荒谬的岁月,
他未必不是随波逐流。
彷徨犹疑中走向广袤的田间,
隐约听见有人吼秦腔。
那是《周仁回府》:
见嫂嫂她直哭得悲哀伤痛,
冷凄凄荒郊外哭妻几声,
怒冲冲……偏偏的……咕哝哝……
眼睁睁……闷悠悠……气昂昂……
哗啦啦……恨绵绵……弱怯怯……
痛煞煞……血淋淋……
他带领乡亲挑土、拉车,歇息。
麦田少妇般艰难地孕育着饱满的丰收,
绿色、黄色波浪起伏,汹涌如海。
他和乡亲们摆开雁阵挥镰收麦子,
和妻子拉风箱烧火,
擀面、大老碗咥面。
土屋,他彻夜爬格子写字。
骑自行车几十里进城送稿子。
有一天,乡间邮差在路口舞动报刊,
他扔掉锄头飞奔在青纱帐的田埂上。
秋
从喧嚣的城里重返乡下破旧的祖屋,
回归民间精神家园,卧薪尝胆。
犹如一头独自剥离自己灵魂的困兽,
雄狮般舐罢伤口,
突围于礼教和人性的樊篱。
他穿越于阴阳两界的日月天地,
翻阅县志、族谱,走访长老。
构筑大书的故事传说砖头般纷飞而至,
他应接不暇,抱着头被埋没其中。
又与赵树理交谈《小二黑结婚》。
与新结识的马尔克斯对话《百年孤独》:
许多年之后,面对行刑队,
奥雷良诺?布恩地亚上校将会回想起,
他父亲带他去见识冰块的
那个遥远的下午。
而他的父亲只是叮嘱他:
天底下做庄稼的一层人呢。
白鹿原上奇诡的世相百态纷至沓来,
肃穆的祠堂上,
族长白嘉轩领诵族规乡约,
接纳新婚男女,
黑娃小娥像野狗一样被撵。
他在原坡上抡圆了镢头掏地,
俯、仰、曲、直,摸、爬、滚、打,
喘着粗气趷蹴着抽卷烟,
云雾呼唤炊烟。
端坐在太师椅上的
白嘉轩与鹿子霖对峙。
白灵、小娥、黑娃、白孝文、鹿兆鹏交错,邂逅,对舞。
他遇见羞怯而野性的小娥,
惊骇、狐疑、怜惜。
听一折碗碗腔《窦娥冤》:
有日月朝暮悬,有鬼神掌着生死权。
地也,你不分好歹何为地?
天也,你错勘贤愚枉做天?
哎,只落得两泪涟涟……
他坐卧不安,焦躁难耐,汗流浃背,
点燃臭蒿驱赶蚊子,
与狡诈的老鼠周旋。
抽巴山烟,喝西凤酒,吃午子仙毫茶。
祖父留下的旧桌腿断了,
便用麻绳绑扎。
终于灵感暴发,转而镇静,正襟危坐,
一笔一画写下了第一行字:
白嘉轩后来引以豪壮的是一生里娶过七房女人……
哎呀,他叹息一声,伸了一个懒腰,
步出孤零零的寂寥的土院落,
见村邻在打胡基铿锵作响,
甚为羡慕人家简洁的活法,
吆喝一起下棋,楚汉直杀得昏天黑地。
他沿涓涓细流的灞河上下求索,
蓝田猿人、女娲、半坡人陌生而熟悉。
登上汉文帝霸陵,与昔日皇上对白:
你先人是个武夫,也不失为大诗人,
大风起兮云飞扬……
茂陵石刻之卧虎吼声如闷雷。
眼见陵地草丛中一只脱兔,
被躲藏在暗处的偷猎者用弯弓射杀,
他低下了悲悯的头颅。
大雪、冰河、火焰、暴雨,疾风,烈日。
他奋笔疾书,恍若目击者,
眼睁睁看着小娥与黑娃情欲如焰,
鹿三从穿红裹肚的小娥背后
将其一矛子戳死!
“大呀!”
一声剜心的惨叫。
他放下笔,两眼墨黑,埋头哽噎。
小娥哭着说:
“乡党,你让我死得太恓惶,
我还想给黑娃生个牛牛娃哩么……”
他仰望幽蓝的星空。无语。
日月轮回,四季往复。
板胡凄美,唢呐苍凉。
红白喜事,花轿棺材,青丝白发。
《白鹿原》画上最后一个句号,
断然掩卷,如从黑暗隧道中摸着爬出,
晕眩于耀眼的光明中。
如戴着镣铐的悲悯而狂欢的舞者。
历经六载,
一部死后能当枕头的大书《白鹿原》,
隐藏着一个民族的心灵秘史与梦想。
妻子从城里送面条回来了,
他呆呆地望着一大摞子手稿。
写完了?
完了。
发表不了咋办?
回来养鸡。
雄鸡一唱天下白。
白鹿四蹄腾空,跃入尘世。
冬
新世纪钟声敲响了,
乍暖还寒。
雪落灞河,朔风扑面。
他欲渡冰河,浪了个趔趄,
冰块爆裂,险乎落入冰窟窿。
遂点燃了荒郊野火,放声一吼《别窑》:
窑门外拴战马将心疼烂……
足球场上的搏杀。
他静静观看,不禁手舞足蹈,
大喊大叫:“国力,加油!”
众球迷应之:“加油,国力!”
山呼海啸。
当他高擎奥运火炬奔跑在长安大道,
做慢动作状,时跑时走,
一代文学英雄若古代豪杰,
执剑四顾天下,父辈一样雄性凛然。
传递火炬的队伍在挺进,
古城墙如龙蛇缓缓蠕动,
碑石盾牌般漂浮游移,
周秦汉唐的英雄美人们
孔子、秦始皇、刘邦、项羽、李世民、
武则天、李白、杜甫、王维、李隆基、杨贵妃
被惊醒了,
猎猎西风从天边丝绸之路赶来了驼队,
古今中外人流如潮,
一簇人类现代文明的圣火
融入浩瀚星空。
城墙下的古旧街巷,
羊肉泡馍馆的蓝色幌子微微飘拂
《白鹿原》的作者独自一人,
在慢悠悠地品咂。
一个并非华丽的转身,
徜徉于广厦林立,
车水马龙的时尚人群中。
白鹿原,樱桃熟了。
那一颗颗姹紫嫣红的
心一样形状的樱桃。
他与文学青年、游客漫步在原上尝鲜。
和孩子们栽下一棵小小的樱桃树,
一行人渐渐隐入果园深处。
蓦然回首,
一声鸡鸣。
炊烟在招手。
隐约有人呐喊:
忠实!你妈叫你回家吃饭哩……
死
云横秦岭家何在?
白鹿原,晨雾朦胧。
一场夜雨熏风,
满原麦子由绿变得金黄灿灿。
他步履匆匆,追逐、抚摸着一只小白鹿,
眺望那尤物消失在白云深处。
不由放缓脚步,
安然地屈膝侧身,
躺成一个人字、大字,
躺在了一片咯吧作响的
金黄的麦子地里。
他是一棵健壮的普通的麦子,
植根泥土,屹立于天地间,
摇撼着夏日一阵阵烘烤的热风。
二0一六年四月二十九日凌晨,
七十四岁的他走了。
原上曾经有白鹿,
人间自此无忠实。
他为世人留下一部史诗,
最终拥抱大地,回归民众,
把道德理想的生命乳汁,
奉献给乡城消长的花花世界。
他的体魄瘦硬通神,
他吃的是草。
灞上自古辞别地,柳絮如蝶,
纷纷撞湿了送行与远行人的眼,
打工的乡亲、读者、文友、市民,
男女老少静静默哀,张望。
谁一声:“老陈,你在哪儿呀?”
黑娃携小娥在狂奔。
香草扶白嘉轩,
鹿子霖、鹿三、朱先生、白灵、
白孝文、鹿兆鹏一瞬间复活了,
“忠实,你回来!回来!回来!”
一只警觉的白鹿,
引来一群楚楚动人的白鹿,
漫山遍野如同波浪起伏的白鹿,
仙女般自由自在又忧伤地
游弋在金黄的原野上,
如诗,如画,如歌,如幻,如梦,
舞之蹈之。
历史的帷幕闭合、开启,
走马灯一样的世事,
那位满脸沟壑的
天地良心的作家在哪里?
时光说他去了远方。
秦岭说他在云深处。
突然,陈忠实登台亮相,
爽朗地说: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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